尤三姐,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中人物,是尤氏继母和前夫的女儿,尤二姐的妹妹,亦称作尤小妹。尤三姐模样风流标致,自有一种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
贾珍、贾蓉父子垂涎尤氏姐妹的美貌,贾琏偷娶尤二姐为妾。尤三姐决定不再身陷污泥,她用泼辣作为武器,让贾珍父子不敢再轻视她。她看中柳湘莲后,就托付姐夫贾琏与之定亲。但因宁国府污浊不堪,柳湘莲认为尤三姐也是个不干净之人,要索回定情礼,刚烈的尤三姐在奉还定情礼时自刎。柳湘莲出家做了道士。
尤二姐和尤三姐是贾珍妻子尤氏的继母(尤老娘)和前夫所生的两个女儿,实际上不姓尤,与尤氏异父异母。尤三姐容貌风流标致,性格刚烈自持。贾珍、贾蓉父子贪恋美色,长期和尤二姐、尤三姐保持不正当关系。为了生计,尤老娘出卖自己的女儿,得到大量钱财。对此,软弱的尤二姐贪图诱惑,甘心成为贾珍父子的奴隶,而尤三姐虽然被迫屈从,但内心痛恨贾府的荒淫糜烂,对自己的失身也非常自责,渴望摆脱贾府。
贾珍之父贾敬因迷信仙术,食用丹药中毒致死,正赶上贾珍外出,凤姐患病,府里办丧事缺少人手,尤氏便把继母和两个妹妹接来,帮忙照料家中事务。不久贾琏偷娶尤二姐为妾。贾珍不肯放过三姐,遭到三姐怒斥。三姐以美色为武器,疯狂戏弄贾珍、贾琏、贾蓉,此后每天索要金银、美食,剪碎绫罗绸缎,发泄心中的悲愤。贾珍等人再也不敢和尤三姐胡来,只想把她嫁出去了事。
哪想尤三姐心中早就爱上了一个人,名叫柳湘莲。此人性格豪爽,孤芳自傲,和宝玉十分要好。前几年因为打了薛蟠,远逃他乡。三姐已暗中发誓,非湘莲不嫁。几年来,一直等着他,贾珍、贾琏知道三姐的心事后,只好随她去了。
一次,贾琏出外办事,在路上正好碰到已经言归于好的柳湘莲和薛蟠。贾琏便把亲事向湘莲说了,湘莲一口应允,并立即解下“鸳鸯剑”作信物。贾琏便把剑带给了尤三姐。三姐将剑拔出鞘来一看,原来是两把合体的,一把刻着“鸳”,一把刻着“鸯”。三姐喜出望外,把剑挂在绣房的床前,每天都要望上几眼,自喜终身有了依靠。
几个月以后,湘莲进京,和贾宝玉谈起此事,略带疑虑地问宝玉:“我平素和她没什么来往,她为何对我如此钟情?”宝玉忙说:“你以前总是说要个绝色,如今这尤三姐果真是天下无双,你为什么又多心呢?”湘莲又问起尤三姐的来历,当他听说三姐竟然住在宁国府,心中一惊,跺脚嚷道:“这事不好了,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两人不欢而散。
柳湘莲赶忙找到贾琏,说:“我姑姑已经给我订下亲事,没有办法,只得请奉还宝剑。”贾琏一听着了急,叫道:“婚姻大事岂能当做儿戏?既然已经定好,那就不能随意反悔!”
尤三姐在房内听得一清二楚,知道湘莲一定是听了什么闲话,把自己也当作了下流人物。在封建时代,女性被男性侮辱,社会舆论反而会指责女性。见湘莲也无法理解自己,她彻底绝望了,从床上摘下鸳鸯剑走出来说道:“你们也不必再说了,还你的定礼。”说完泪如雨下,一手把剑递给湘莲,一手按住剑柄,使劲一拔,把剑往颈上一横,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贾琏揪住了湘莲就要送官,被尤老娘劝阻。湘莲擦泪叹道:“这等标致,这等刚烈,我真是没有福哇!”等买下了棺木,湘莲眼看着入殓,又抚棺大哭了一场,这才告辞而去。
湘莲恍恍惚惚地走着,好像看见尤三姐迎面走来,手里捧着鸳鸯剑说道:“我痴情等了你五年,想不到你却是冷面之人。我只好以死表痴情,今后再也不能相见了。”说完洒泪而别。湘莲忙上前拉住,三姐一甩手便去了。湘莲放声痛哭,只见前面有一座破庙,门前坐着一个道士。湘莲抽出宝剑,剪了头发,跟随道士出家。
尤三姐个性泼辣刚烈,不像姐姐尤二姐般任人摆布。在戏谑珍琏二人处便有她的个人脱口秀,但是更振聋发聩的是她对于婚姻的观点:“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凭你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钱、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三姐在那个年代却有着现代人的婚嫁观念。
在曹雪芹笔下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中,尤三姐以她万人不及的绝代风华和倔强刚烈的个性,格外耀人眼目。她在书中并不是一个重要人物,只占了三四回的篇幅,却是最让人感到痛快淋漓和跌足扼腕的人物。她以那样激烈的方式,让我们为之叫绝,为之叹息,为之流泪。纵观她短短的一生,大致经历了可叹的三个阶段。书中对三姐的死用一句“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来惋惜。
沉沦中的自持
尤三姐出身寒门,因着一层尴尬的姻亲关系,来到了宁国府。她与尤氏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贾珍贾蓉等也从未把她当作亲戚来看。在他们眼中,尤氏姐妹就是两朵令人垂涎的野花,摘不到手不肯罢休。面对这样的情况,一心想攀上高枝的尤二姐是乐在其中的,她渴望有朝一日能借此摆脱贫困卑下的生活。而尤三姐却比尤二姐多了几分清醒,多了几分自持。尤家的生活全靠贾府接济,因而尤三姐不敢公然得罪贾珍、贾蓉之流,只能忍辱与其虚与委蛇,假颜欢笑。对她而言,为了生存而牺牲尊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内心深处,她对这些浪荡子弟是打心底鄙夷的,言谈举止间掩饰不住地嫌恶。“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沉了脸,早下炕进屋里,叫醒尤老娘。”“那三姐儿却只是淡淡相对……”“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她不愿做任他们摆布的羔羊,守着自己的尊严底线,在乌烟瘴气的宁国府里生活着。
醉里且贪欢笑,醒后一滂沱
在贾府这么一个肮脏混乱的地方,容不得尤三姐这样的女子留着一丝一毫的尊严。她们必须是玩偶,任其摆布;她们必须是微尘,任其践踏。那些无耻的男人竟要求三姐也和二姐一样,做贾珍的地下情人!
尤三姐不是尤二姐,当她明白躲闪和忍受都无法逃开他们的魔爪时,她终于爆发了。像火山喷发,像长堤决口,所有隐忍的屈辱,积郁的不满喷泄而出,唇舌似剑,刺破了他们衣冠禽兽的堂皇外衣;厉言如鞭,抽打着他们无耻肮脏的糜烂灵魂。整个贾府,有谁敢这样痛斥贾珍贾琏?尤三姐为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和骨气,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骂得体无完肤,这一幕是何等地大快人心!
置之死地而后生,撕破脸后,尤三姐反而变得无惧无畏起来。可是,这样的生活令她无望,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于是,她对陷住她的泥潭----贾府及贾家的男人愤恨起来。她要报复。
报复
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弱女子,报复的工具只能是她最原始的资本了。尤三姐是个美人,堪与钗、黛相比。但她又不似钗、黛美得抽象,她美得生动、明艳,贾珍“所见过的上下贵*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正是她的倾城美貌带给了她屈辱的生活,她以此来报复那些垂涎她的男人。
那些混惯风月场的老手被她摆弄得多么狼狈,“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能为,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欲近不敢,欲远不舍”,尤三姐的手段令人拍手叫绝。
“那三姐儿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尤三姐就这样折腾得贾珍等不得消停。可是,金银珠宝买不来生活的希望,肥鹅肥鸭填不满心底的空洞,绫罗绸缎掩不住身上的污迹。她的痛苦,不止是来自于最底层生活空间的压迫,更深的创痛来自于她对自己的谴责。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侧目,却逃不开自己对自己的审判。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并不是她自己想要的,仇恨是一柄双刃剑,割伤了别人,也刺痛了自己。如花的年纪,却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在她轻狂豪爽的背后,藏了多少辛酸的泪水。
聘嫁
聘嫁,像一枚火种,引燃了五年前对柳湘莲的惊鸿一瞥和痴心暗恋。他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在尤三姐的面前照出了一条光亮的令人神往的道路。
“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儿起,我吃常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尤三姐对柳湘莲的执着并不是爱情,柳湘莲的干净、刚直对她在贾府的生活是一种救赎,是帮她出泥潭的桥,是渡她出苦海的舟。她觉得,和柳湘莲在一起就会拥有一份干净、平和的生活。
这个幸福的向往令她打消了报复之心,敛去了放浪形骸,真个“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斩断昨日种种,把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人交给柳湘莲,交给未来的美好生活。
等待后的绝望
贾琏带回来的鸳鸯宝剑让尤三姐那个苦苦等待的梦更加绚烂起来,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称心如意,因而喜出望外。她每天望着床头的剑,除了自喜终身有望,更重要的是终于可以逃离这种让她自己都嫌恶自己的生活,终于可以得到解脱。三姐设想过萍踪无迹的柳湘莲不来,她就出家,可她却没有想过:柳湘莲并不接受她。她以为,柳湘莲会懂她的,懂她的无奈,懂她的挣扎,懂她的痛苦。柳湘莲毕竟不是洞悉一切的神,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不贞洁。于是,他来索剑了。三姐在他冷然的坚持里知道了柳湘莲对她的嫌弃,她百口莫辩。这种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就是尽倾黄河之水也洗不净自己身上的污垢啊。
贾府的生活就像是一个深深的烙印,昭示着她是一个不洁的女人,没有人相信她内心的贞洁自守,连柳湘莲也不信----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梦啊。一刹那间,桥断了,深深泥潭,谁来拉她?舟漂了,茫茫苦海,如何泅渡?活着就只剩下一具屈辱的躯壳。绝望中,她想到了鲜血。只有鲜血才能洗清身上不白的污垢,还自己一个清净的女儿身。
自尽
只一句“还你的定礼”,尤三姐什么也没多说,就剑锋一横,倒在了柳湘莲脚下。那一道冰冷的剑光,映亮了柳湘莲的眼睛,也划亮了整座红楼,那是一个女子为了有尊严地存在而作出的无声的呐喊,刚烈的抗争。“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显然,作者是怀着十分同情和惋惜的心情描写尤三姐之死的。不过,有一点与后来续补小说的人不同,作者无意把三姐描写成一个“完人”。她与贾珍等厮混时放荡泼辣,自行择夫后贞静自守,一旦耻情悔恨又无比刚烈。她的思想性格看上去前后判若两人,其实并不矛盾。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复杂得很,单一化的人本来也是不多的。程、高整理的一百二十回本中,把原来写三姐淫荡的许多文字都删改了,使她变得“正派”得多了,似乎成了个节妇烈女的形象。这样做能否真正提高小说的思想艺术价值,这是大可怀疑的。
如果我们把视域放宽再去审视尤三姐这一形象,我们会发现,尤氏姐妹的出现,使得全文的视野扩大到大观园之外,扩大了艺术空间。尤三姐因其与众不同的性格特质在众女子中尤为夺目,这一独特的人物形象使全书的人物塑造更为丰满完整,增加了《红楼梦》的思想内涵和艺术内涵。
《红楼梦》“二尤”历来为人称道,特别是尤三姐,是读者心目中一个反抗权贵的贞烈女性,尤三姐自别这一悲剧曾经博得许多人的击节和眼泪。然而这里面却大有文章。简单地说,在曹雪芹原著脂评本《石头记》和程高通行本《红楼梦》里,尤三姐的形象是很不相同的。通行本中的尤三姐是一个风姿绰约、出淤泥而不染的洁净女子。在贾府这样一个污浊的环境里,她巧妙地维护了自己人格的尊严,在得不到柳湘莲的爱情和信任的情况下,采取了决绝的殉情方式。而脂评本中的尤三姐,虽然一样殉情,但在“改过守分”以前,却是一个“使人家丧伦败行”的“淫奔女”。她在失身时候作出种种淫情浪态,万人不及;但当她公开声明非柳湘莲不嫁以后,却爱得非常认真而且专一。然而,在那个年代,像尤三姐这样的女性是很难得到社会谅解的。尤三姐最后是在爱情和理想彻底毁灭的绝望状态下,不得不剑下丧生。两个尤三姐:一个冰清玉洁,一个累累伤痕,究竟哪一个塑造得更为成功呢?
对于这一问题.历来众说纷纭。有的认为通行本的塑造是成功的,因为它提高了尤三姐的形象,其性格与其后来殉情的结局相符;有的认为曹雪芹已经写出了一个特定社会环境中的女性典型,将本是淫奔女的尤三姐塑造成白璧无瑕,反而是不真实的……这些见解都从人物形象的典型意义上论析,但得出的却是相反的结论。
要正确理解曹雪芹塑造尤三姐这一形象的深刻意义,我们有必要对之作一些分析比较。
出场
尤氏姐妹是从《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这一回开始上场的,但那时她们只是两个影子.作者带上“笔”。除“伏线”外,别无深意。直到六十三回《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这对“尤物”才被正式推上舞台。尤二姐和尤三姐是宁府尤氏继母的女儿,因贾敬暴死.尤氏料理丧事,不能回家。便将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她们虽是宁府亲戚,表面上关系很近。实际上却十分疏远。尤老娘说:“我们家里自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可见尤家母女名义上是宁府至亲。实际上却是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乞讨者。二尤是小家碧玉而非贵族千金,这正与秦可卿虽是宁府少奶奶,原来却是养生堂抱回来的孤儿。其娘家并不高贵一样。正是基于这样特定的艺术界域。曹雪芹塑造了尤三姐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性形象。
不同版本形象变化
让我们来看看,从脂评本八十回《石头记》到现在通行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里,尤三姐这一人物形象起了什么变化。
在脂评本里,尤三姐原来是一个“使人家丧伦败德”的“淫奔女”,第六十五回的回目叫做《膏梁子惧内偷娶妾淫奔女改行自择夫》,这“淫奔女”三字,一下子就点出了尤三姐的为人。小说里尤三姐与贾珍有着不干不净的关系,这一点是明明白白的。不仅如此,第六十回中还有这么一段话:“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要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这就告诉我们,尤三姐不止与贾珍有私,而且与贾蓉的关系也是不干不净的。第六十三回写到贾敬吞金呜呼,贾珍父子在外昼夜奔丧,路上得知尤氏姐妹到来,这里通行本有一处极重要的修改。原作“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便和贾珍一笑”,改作“……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得笑容满面。贾珍忙说声很妥当。”这“一笑”大有深意在焉。“一笑”者揭示贾珍父子间不可告人的会心处,换言之,它补出尤氏姐妹初进贾府以后与贾珍父子间的隐情,而这些见不得人的淫乱勾当,又是在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情况下半公开地进行着的。这是作者的点睛之笔。经过改动,作者在“一笑”两字中所包含的深意便完全看不见了,原来深沉含蓄的精彩之笔变成了平平淡淡的文章。脂评本里有关尤三姐的章节被删改的当然不止一两处。比较这些异文,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脂评本里的尤三姐,或者说曹雪芹笔下的尤三姐,绝不是什么玉洁冰清、不苟言笑的人物。至少,在贾蓉调戏她和二姐,演出“滚到怀里告饶”这类丑剧的时候,她没有不豫之色;看到二姐撕贾蓉的嘴巴,贾蓉跪在炕上求饶的时候,她和二姐又笑了。这笑说明尤三姐对于贾蓉的打情骂俏,并不是冷若冰霜的。但到了通行本里,尤三姐形象大变:看见贾蓉抱着头,滚在二姐怀里告饶的时候,她转过脸去;听见贾蓉信口开河,说什么“谁家没风流事”的时候,她沉下脸来;每当贾蓉胡言乱语之际,她不是声明要告诉尤氏,就是去叫醒老娘;有一次她还义正词严地当面向贾蓉提出警告。高鹗是竭力想使《红楼梦》这部现实主义巨著纳入“不谬于名教”的轨道的,尤三姐一开始便以一种与尤二姐这个“水性人儿”截然不同的贞洁女姿态呈现在读者面前。
由于小说情节发展很快,不久,贾琏偷娶尤二姐。贾珍因为与“二尤”有旧,曾趁机前往花枝巷鬼混。这就是小说里那则有名的“二马同槽”的故事。通行本对尤三姐的修改集中在这一处。脂评本是这样写的:
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娘也会意,便真个同她出来,只弟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进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通行本改动了情节,文字上也有不少变化:
贾珍进来,屋里才点灯,先看尤氏母女,然后二妞儿出来相见。……说话之间,二姐已命人预备酒撰。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伟。……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妞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自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这么一改,尤二姐和老娘“知局”退席的情节不见了。尤三姐既从淫奔女变为贞洁女,贾珍和她吃酒时,又有尤老娘陪着,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挨肩擦脸、百般轻薄”的勾当。但这样改写之后,小说却留下了明显的破绽:明明写尤氏姐妹等与贾珍一起喝酒“原无避讳”,为什么后来又说二姐儿恐“彼此不雅”而“推故”走开呢?这不是“避讳”又是什么?而且,过去那个义正词严,一听见贾蓉调笑就转过脸去或者沉下脸来的尤三姐,到了贾珍面前,为什么又变得“偶有戏言”,不过仅仅“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儿”了呢?尤三姐的性格,这里显得不那么协调了。艺术上的典型应该是也界能是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一个作者绝不可能既写尤三姐守身如玉,又写她与贾珍父子有私。
贾珍贾琏这一对“现世宝”想共同占有尤氏姐妹的时候,小说写尤三姐有大段精彩之笔。脂评本这样写道:
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得出色,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厉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成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闲.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炙名,后悔不及。”因此不悦,他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
通行本作了如下改动:
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只因他的模样儿风流标致.他又偏爱打扮得出色,另式另样,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流体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的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的俗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妞儿身上,便把二妞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妞儿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合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亲和二姐儿也曾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葬无能!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厉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的,俩成一日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他母女听他这话,料着难劝,也只得罢了。
经此一改,尤三姐的淫荡变成了豪爽。从脂评本看,尤三姐以金玉之身巡受凌辱,是绝不甘心的。但是,她又无法展开正面的反抗,便决定倒过来作践那些作践她的衣冠禽兽。她之所以做出许多淫情浪态来,哄得男子们迷离颠倒,并以为乐,这正是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井人之身”的特殊的反抗方式。但这种做法毕竟是封建社会的女德所不容的,这就是尤老娘和二姐要对他“十分相劝”的缘故。假如像后笔改写的那样,三姐与贾珍“一般合他玩笑”,但“令人不敢招惹”,这样的行止虽然够不上贞淑贤良,也总不能算是偏离法度,又何用母亲和姐姐“十分相劝”?尤三姐向二姐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自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海不及”这些话悲愤之情溢于言表。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子,满腔怒火.当她找不到正确的反抗方式时,提出要拿男子“作践取乐”,这不是不可理解的。到通行本里,三姐已改为守身如玉的洁白女子,小说还写她向二姐说什么“咱们金玉一般的人……”,这就显得不伦不类了。脂评本里的尤三姐是淫奔女,小说写她作出种种淫情浪态作践男子,因此引起尤老娘和二姐“十分相劝”。通行本既已抹去三姐之“淫”,却还保留着原著中尤老娘和二姐对三姐“十分相劝”的那些笔墨,这就显得前言不对后语了。
尤三姐是一个敢想敢说敢做的刚烈女性。她从淫奔女的道路上回头之后,选定了柳湘莲并且声言非他不嫁,她变成了个斩钉截铁之人,“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然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通行本删去“不惯寂寞”字样,增添“虽贾珍和贾琏不在家,又来鬼混,那三姐脾气贾珍早已领教过,故亦不敢招惹”一段文字。这段增加的文字最拙劣,原作写三姐“不惯寂寞”,是在她决心改过自新之后必然有的反应,通行本画蛇添足,似乎以为“不惯寂寞”也是有违礼法的。所以,通行本对尤三姐形象的改造其同的在于粉饰她的品德,使她合于后来殉情所显示的烈女形象。
殉情
尤三姐最后一剑殉情,这个悲剧结局,无论脂评本和通行本都是一致的。柳湘莲许婚又反悔,他曾经向宝玉打听尤三姐的情况。当柳湘莲知道三姐曾经被贾珍之流染指过以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即决定退婚。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不做这剩王八”(通行本删去了这句话)。小说情节这样发展其实绝非偶然。柳湘莲“赠剑走情”之后,从表面看,爱情似乎是风平浪静的;但就在这风平浪静的背后,一场风暴早已悄悄在酝酿了。柳湘莲想到有些问题应该问问宝玉,这对于“自喜终身有靠”的尤三姐来说正是不祥之兆。柳湘莲直言不讳地向宝玉表达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后悔自己不该留下鸳鸯剑作为定礼,并且要宝玉告诉他三姐的“底里”。这一切表明,柳湘莲已经在爱情的十字路口徘徊,甚至要想退却了。按理说,面对这一情况,以体贴女孩儿知名的宝玉是应该知道自己答话的份量的―一字褒贬,直接关系到尤三姐这样一个失足过的女子的终身命运。此时此地,宝玉是为难的―他明明知道三姐曾经是个淫奔女,但为了照顾三姐,他不便明言;为了忠于柳湘莲,他又不宜隐讳;最后当柳湘莲步步进逼追问三姐品行如何的时候,宝玉只好答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这句不像回答的回答,实际上等于在道德上宣判了尤三姐的死刑。通行本删去了尤三姐失足的有关描写,却又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了脂评本里柳湘莲和宝玉之间议论三姐品行的那些笔墨,这里留下的破绽也是明显的。人们理所当然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如果尤三姐是一个玉洁冰清、出污泥而不染的女子,当柳湘莲心存疑惑的时候,宝玉为什么不为三姐辩白,反而言语吱唔,闪烁其辞呢?这只能有一个理由:尤三姐确非贞女,宝玉不能说谎。再则,如果尤三姐确实洁白,那么当柳湘莲悔婚时,以三姐那样刚烈豪爽之性,她完全可以向柳湘莲当面剖白,消除误会,而不必以死殉情。尤三姐无法向柳湘莲证明自己贞洁,这决非出于误会,而是事实使然。所以“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这样她除了一死殉情之外,别无它法。因为这里有无法解决的矛盾,尤三姐与柳湘莲的爱情悲剧根本不能避免。通行本把尤三姐改造成为贞洁的“新人”,似乎他们的悲剧纯属一种偶然的误会,以致读者惋惜柳湘莲的急躁和固执,好像只要柳湘莲再调查一下,就不会误解尤三姐,殊不知柳湘莲愈调查,他对尤三姐的误解就愈深。
据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尤三姐形象的不同了。原作中的尤三姐是什么样子呢?她美丽刚强,有反抗性,有主见,有决断,可是并不贞洁,不是烈女和圣母。而改笔后的尤三姐则成了一个“贞烈”女子,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母,她戴上了圣洁的道德光环。
反抗
曹雪芹是要把尤氏姐妹写成一对极标致的女子,而尤三姐又比性格软弱的二姐更聪明、更有个性。由于出身寒微,故而不能以大家闺秀的礼法去责求她们,初入贾府在她们幼稚的心灵中是抱有幻想的,这使她们易于受诱惑而失身。尤三姐与贾珍淫乱,不仅是自觉的,而且尤老娘、尤二姐都“知局”默许,这正反映了尤家母女在宁府的可悲地位。尤三姐不安于这种地位,她要反抗,不过反抗的动机和方法并不是如程高本所说“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微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以保卫自己的贞洁。不,她并没有贞洁观念,而是用“取乐作践男人”来反抗自已的被取乐,所谓“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这自然是一种病态的反抗,然而唯其如此,才是活生生的尤三姐。尤三姐采取这种放荡、变态的反抗态度,是她的个性、出身与其所处环境的复杂产物。这是尤三姐性格中的一个层次。除了这一层外,尤三姐还有更光明的一面,那就是对正常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她那种变态取乐的生活态度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并不想永远过那样的生活,所以她对贾琏说“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对于让她给贾珍作妾的企图予以坚决回击。而一旦看到了真正的幸福,她就会一反常态,用整个生命去追求。这表现在她对“终身大事”的严肃态度上,表现在她对柳湘莲的一片痴情,至死不渝的追求甚至殉情自杀。她说:“……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抉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这是尤三姐性格中的另一个层次,一个更美好更光明的层次。尤三姐不仅有追求真正幸福的愿望,而且有为实现这种愿望进行斗争的决心和勇气。她说:“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
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她说到做到。这是真实的尤三姐,是具有复杂艺术内涵的性格形象这种性格是立体的,名层次的,唯其如此,才美,士真实,才有魅力,才惊心动魄。
礼教压迫
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封建礼教曾经是压在妇女头上的一座大山,尤其是封建的贞操观,是一具专为妇女而设的枷锁,他们把爱情上的节操这样一个应该由男女双方共同信守的道德准则看作是应该由女子单方面承担的义务。从整部《红楼梦》看,曹雪芹对于贞操问题是有他的独到见解的。在《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芷纱窗真情摆痴理》这一回里,宝玉见藕官满面泪痕在大观园里烧纸钱,曾向芳官探问究竟,芳官言:“……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宁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这段话从字面上看,是说男子丧了妻可以续弦,实际上含义却要深广得多,它表达了作者对于守节问题的大胆见解。按照传统的伦理观念,“贞女不事二夫”,一个妇女即使丈夫短命死了,也只能像那个如同槁木死灰的李纨,独坐空房,“孤守一世”,违反了这一点,就是不守妇道。曹雪芹从根本上反对这种灭绝人性的伦理观。他主张只要“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这句话从实质上回答了什么是“贞”以及妇女应不应该为男子守节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对于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戕害妇女的贞操观是致命的一击。
尤三姐是个古今绝色的女子.她偏偏寄居在贾府这样一个黑色的大染缸里,如果她不能坚定地抗拒锦衣玉食的生活的诱惑,或者错把贾府贵公子在追欢买笑中抛出来的廉价的“山盟海誓”看成对自己的柔情蜜意什么,她是很可能成为这批衣冠禽兽的猎获物,最终陷入悲惨境地的。当然,尤三姐与逆来顺受的尤二姐不同。她是一个野性未驯的刚烈女性,即使在失身的时候,她也不是一个弱者。当她发觉贾府贵公子给她的远远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凌辱的时候,她立即反过来作践男子,给打击者以打击:曹雪芹没有因为尤三姐失过足而对她有任何责备之词。相反地,他从这个被玷污了肉体的尤三姐身上看到了美的灵魂。曹雪芹以赞许之笔,写了尤三姐那种争取婚姻自主的大胆而正确的主张,写了她对于柳湘莲的深沉而炽热的爱恋,写了她与旧日决裂的斩钉截铁的态度。小说写到尤三姐最后走上殉情之路,那笔触也是满怀深情的。“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这里有对于三姐之死的深深的惋惜。《红楼梦》将尤三姐这样一个风情万种但却伤痕累累的女性形象毁灭给人看,正是作品深刻的地方。封建道德从根本上剥夺了她爱人和被爱的权力,在一种无可告语的情况下,用自己的手熄灭生命之灯。曹雪芹将尤三姐这样一个改了行的淫奔女送上绝路,是对封建贞操观的强烈抗议,这使作品的思想具有一种独到的深度。在《红楼梦》以前的作品里,似乎还没有一位作家塑造过这样的典型。
当然,像改笔所写的服样,尤三姐玉洁冰清,便被人错看成“淫奔无耻之流”,最后弄得百口莫辩,不得不走上自绝之路,这也是一种悲剧,也不失为一种典型;但是,原著中的尤三姐以自己的一死,向封建道德特别是那种腐朽的贞操观念,进行了勇敢的搏击,这样一个文学史上的新典型却是后者无论如何无法代替的。尤其是经此一改,大大降低了尤三姐自刘的悲剧意义,因为一个洁白的女子受到误会而自杀,其悲剧的意义就会大为淡化。相反,她如果确实曾一度失足,而后终于觉醒,要寻求真正的爱情,但是正因为曾经失过足,即使要自拔改正,却已经成为包括柳湘莲在内的所有人们及社会所不谅解的人了―这悲剧的价值和意义就要深刻得多了,也从本质上揭露了封建道德礼教杀人的深层意义。
也许有人认为,曹雪芹笔下的尤三姐,经过高鹤的改造成了一个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这里有一些问题,一个作家是不是只能写完美无缺的人物?这实际上牵涉到作家如何塑造典型人物这么一个美学上的重大问题。
典型化的过程,首先是作家深入生活和认识生活的过程,这不是仅仅满足于对事物作片面的皮相的了解,而是要反映事物的本质,反映事物内部的规律性。尤三姐曾经是一个淫奔女,她的确不那么纯洁,不那么完美,但是,在艺术的舞台上,并不是只有纯洁完美的性格才可以成为典型的,关键在于它是否反映了生活的真实,是否提供了新的有价值的东西,是否写出了时代某些本质的方面,更重要的是,是看艺术作品是否写出了复杂而独特的人性。因此,玉洁冰清,出污泥而不染的尤三姐可以是一个典型;起先失足,后来改行,最后还是得不到社会谅解,以致不得不走上自绝之路的尤三姐也可以是一个典型;而且,后者的意义要大得多。通过尤三姐的失足,人们看到贾府这个“诗礼簪缨之族”已经彻头彻尾地没落。通过尤三姐的失足,曹雪芹才能把封建的贞操观这样一个问题尖锐地提到人们面前: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子,在改过之后,当她有着要求过一个像样的人的生活的强烈愿望之时,却不为社会所容,最后不得不走上自绝之路。尤三姐不是一个逆来顺受、俯首贴耳地屈从于命运的人,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有她美好的理想和热烈的追求,这种理想和追求就不能不与她的“身份”构成矛盾;这一矛盾,正是尤三姐最后陷入悲剧命运的关键所在。曹雪芹看到了这一点,塑造了尤三姐这样一个艺术典型。这个典型,甚至在今天看来依然是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的。但是,这样的艺术典型却是高鹗所无法理解的。他删除了曹雪芹笔下写尤三姐淫荡的情节,尤三姐成了节女烈妇,性格由多层次变成了单层次,由复杂而简单,她头上出现了正统的道德光环,却减少了生活的馨香和魅力,说到底,这还是反映了曹雪芹与高鹗在政治思想、伦理道德和审美观念上所存在着的巨大差异。
心高命薄
与尤二姐的懦弱、屈辱、糊涂、和善相对比的是尤三姐,她是刚烈、自尊、清醒、泼辣的。
第一,尤三姐一开始就知道贾琏是将她们姐妹当粉头玩的
在二尤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尤三姐一直是一个清醒者。刚开始,尤三姐就知道:贾珍、贾琏不过是把她们俩看成可以一时享乐的“粉头”。贾琏出于独专,才将尤二姐娶进,也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这贾琏,能是终身之主吗?多情人的尤二姐,遇到的是“寡情人”贾琏。由尤二姐一心想重新做人,而尤三姐认为贾琏不过是在“花马吊嘴”。贾琏身后更有杀人不见血的王熙凤,尤三姐:“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既然尤二姐和王熙凤的对决不可避免,为了姐姐,尤三姐甚至有意要与王熙凤一见高低。可惜,尤三姐没有机会与王熙凤照面就死了,尤二姐失去妹妹,在魔窟中可以说更加孤立无援。
第二,对贾珍、贾琏的嬉笑怒骂
与尤二姐的百依百顺不同,尤三姐就不是逆来顺受的弱女子了。
贾琏娶了尤二姐,尤三姐继续陪母亲寄居在尤二姐的院子里。贾珍这个禽兽一样的人,时刻惦记着尤三姐。贾珍处心积虑地调戏尤三姐,心知肚明的尤二姐不能不担心三妹了。贾琏回来,她说贾琏不能放手不管妹妹的婚姻大事。于是,贾琏转进打断贾珍与尤三姐的耳鬓厮磨,想将三姐说给贾珍作姨太太,于是就出现了下面一幕。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尤三姐何以如此?她的说法是:“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
这就是《红楼梦》中“三姐闹宴”的著名一场。与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弱女子不同,显然,尤三姐反宾为主,竟是将两个花花公子式的人物给震了。
第三,追求爱情的主动性
在贾琏看来,尤三姐不喜欢贾珍,一定是喜欢上贾府中的其他人了。贾琏猜测大约是贾宝玉。而尤三姐却说:“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
尤三姐认为“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尤三姐的这些个见解,如“心里进不去”的婚姻断不可取,不是很有“现代性”吗?前面我们知道,尤三姐可是满嘴“村俗流言”,“没有半刻斯文”啊。
三姐在当时算是个“新人类”,有特立独行的思想和感情。人人都说宝玉出类拔萃,她看不上眼,却对浪子柳二郎一见钟情,等了五年,非君莫嫁。她的择偶标准一点也不带功利色彩,“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她讲“感觉”,要“真爱”。[2]
遍观《红楼梦》中的男子,也只有一个柳湘莲算得上是真汉子,可见三姐的好眼光。湘莲对宝玉说了一句最经典的话:“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他因此而误会了三姐。三姐以死表痴心,得到一个“刚烈”的美名,却无价值。在曹雪芹看来,她的结果也只有死,那个浊世根本就容不下她。湘莲从此出家,也是有情义的。
她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则是早有主意。在姐姐一再催问下,她说出对于自己的想法。
贾琏问:“到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尤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说,只依他便了。”
第四,以死明志的刚烈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迭。
与“二姐又是水性的人”相比,三姐则是“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所以,尤三姐之死,也是刚烈性格使然。
尤三姐的悲剧,与贾府的罪恶有关。正是尤三姐在贾府待过——寄居过,所以才招来了不洁的名声。实际上,小说已经写明,像尤二姐、尤三姐等确实是受到了贾府贾珍、贾琏、贾蓉等花花公子的攻击。贾府中花花公子的坏名声——专门“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使任何一个清白女子都变得难以清白,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柳湘莲和尤三姐的悲剧,有社会环境、社会心理的原因。尤三姐对柳湘莲一见钟情,并且非柳湘莲不嫁,而柳湘莲仅只是根据传言,就悔婚拒娶,都是社会心理在特殊个性人格上的反映。他们对于纯真爱情的向往和追求,是共同的,但是偏偏就是这些容易产生共鸣的两个心灵,却难以沟通甚至不可能沟通,导致了悲剧。这个悲剧依然是好人给好人造成的悲剧。
尤氏二姐妹,性格识见不同,甚至可以说差距巨大,一个懦弱、糊涂,一个刚烈、清醒,但是命运却相同。她们匆匆出场,又双双死去,在《红楼梦》中,二尤的悲剧命运描写情节集中,故事完整。二尤的悲剧,可以看作是曹雪芹对贾府罪恶的再次揭露和批判。表面上温情脉脉,实际上却是个杀人魔窟;表面上诗书传家,实际上却是道德败坏;表面上家族繁华,实际上已腐败透顶。
怪兽版遭黄衫客一家陷害,
红楼梦后传被贾赦王熙凤魏绛杨中书设计逼她自杀
石头记被杨中书一家陷害
1987年《红楼梦》周月饰尤三姐
1989年电影《红楼梦》李玲玉饰尤三姐
1996年台版《红楼梦》马世莉饰尤三姐
2002年越剧电视剧《红楼梦》周妙利饰尤三姐
2009年《黛玉传》申屠佳惠饰尤三姐
2010年《新版红楼梦》杨梓墨饰尤三姐